陆德
“2012”因 “玛雅预言”而被人们热议。而对于经济学家来说,大家更关心的是 “2017”。如果按照现有的发展模式,2017年中国将遇上一道 “坎”,因为有三条经济曲线可能在2017年同时出现 “拐点”。
第一条线是 “人口红利”将会趋于0,中国将进入人口负债期;第二条线由于 “工资倍增”计划未能实现,贫富差距加大而使基尼系数接近0.6的国际动乱线;第三条线是投资边际效益递减,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与资本形成总额的转换效率将降至1∶0.6(改革开放初期是1∶3,2000年之后降至1∶1,目前约为1∶0.8),无法支撑经济继续高增长。三条曲线汇集一起,将会对经济产生巨大冲击。
金融危机后,中国W型经济走势已成共识。著名经济学家、亚洲院士陆德率先对 “W”进行了解构,即 “V+V”、 “V+U”或是 “V+L”型。目前看, “V+V”很难实现,第二次反弹不会触底即反。那么,这个底部将持续多久?是 “V+U”型,底部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还是 “V+L”型,再也弹不到以前两位数的高位了?陆德院士认为后期走势很可能是后两种。
显然,大家不愿看到的是 “V+L”型的走势。也就是说,转型升级刻不容缓。那么,走在转型的十字路口,中国经济转型难的痼疾在哪?解药又是什么?陆德院士在接受中国工业报记者专访时,详解了中国经济转型升级面临的短板,并针对性地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短板之一:内需拉动尚未形成
中国工业报:金融危机后,中国依靠内需拉动经济增长的方向很明确。然而,2010年,我国 “投资”拉动经济增长的占比达53%,仍占绝对比例。就是说,依靠内需拉动经济增长的模式尚未真正建立起来。从目前来看,这个状况是否有所改观?
陆德:首先说明一下,从经济理论角度讲,投资和消费都属于 “内需拉动”范畴。经济均衡国家的投资和消费比例是2∶8或3∶7,而我国这10年来的比例是48∶47?,不仅不均衡,而且是投资和消费严重倒置。这次的经济结构调整,就是将 “以投资拉动为主导”转变为 “以消费拉动为主导”的内需拉动的增长模式调整,要把投资和消费的倒置权重调整过来。所以,我们当前泛泛之说的 “内需拉动调整”,指的是要提升消费比重和降低投资比例的问题。
从2011年1~9月的经济数据报表看,我国的经济下滑,是整体在按照经济结构调整的方向走吗?先看看 “三匹马”:外贸进出口就不说了,它主要是受国外需求的影响;那么投资和消费“两匹马”呢?是否投资下去了,消费上升了?是否消费占比提高了?都没有。报表显示,虽经济下滑了,但这“两匹马”并非向结构调整的方向前进,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数据显示:去年9月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名义增长17.7%,比上年同期回落1.8个百分点,如果再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仅11.3%。1~8月全国消费实际增长仅10.8%,比上年下滑4个百分点;比2009年下滑6.1个百分点。
去年上半年,最终消费对GDP的贡献率为47.5%,小于资本形成总额(即 “投资拉动”)对GDP的贡献率5.7个百分点。预计全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长17%左右,增幅同比下降1.4个百分点,若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11.7%左右,增幅同比下降3.3个百分点。
而在投资方面,1~8月国定资产投资同比增25%,增幅同比提高0.6个百分点。估计2011年增幅在24.5%左右,投资增幅将会逐月回落,但增幅与上年同期基本持平。去年上半年,资本形成总额对GDP的贡献率达到53.2%,拉动GDP增长5.1个百分点,投资仍然是经济增长的第一动力。
2011年前9个月, “三驾马车”对GDP的贡献率分别是 (投资)53.4%、(消费)47.9%、 (净出口)-1.3%。
2011年的数据表明,消费率下降、投资率上升的局面并未得到抑制,反而愈演愈烈,投资对GDP的贡献率反而上升到53.4%,突破了50%以上。
中国工业报:内需颓废受到多重因素影响,表面上看是居民的消费能力不强,实际上,与中国的经济结构以及长期积累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休戚相关,您能否从经济学的角度诠释一下其中的关键要素?
陆德:消费拉不起来有多种原因,居民收入长期低于GDP增速、贫富差距过大、社会保障和服务体系不健全是三大重要原因。
“十二五”规划给出的信号是,城镇居民人均收入 “实际增长超过7%”;“最低工资标准年均增长13%以上”。
2011年前三季度,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 “同比增13.7%”,但这是名义增长,如扣除价格因素 (CIP的增长),实际增长仅为7.8%,仍然没有跑赢9.4%的GDP增长速度。而且,国家统计局的“职工收入”,并没有统计私营企业。
“国民收入”包括 “居民收入”、“政府收入”、 “企业收入”三个分量,它们之间的 “权重”大致为50∶25∶25。GDP增量是这三个分量增量的总和。 我们来计算一下,按照权威部门决策, “十二五”期间,工资增长要实现13%~15%(两倍于GDP),财政增长要达到20%以上 (3倍于GDP)。而按规划,GDP增长目标是7%,那么,要保持7%的增幅,第三个要素,即企业的盈余只能是负数。
我们知道,工资和税赋的增长都要靠企业来支付,但若企业盈利能力下降,就不可能进行高额支付;而要企业盈利能力增强就需要减轻税赋;要实现“工资倍增”就要同时降低税赋和企业的盈利,以 “让利”给职工收入;故三个分量同时超过GDP的增长幅度,是不可能的。
中国工业报:工资的增长是要由企业去埋单的。然而,受国内多重因素制约,我国解决大量劳动力就业的、量大面广的中小企业发展当前面临很大困境,要实现 “工资倍增”,是否也要从这个方面着手?
陆德:要使企业愿意埋单,也要让企业埋得起单。目前,我国民营和中小企业的税赋较重。2008年中小企业税赋,流转税15003亿元,占整个流转税的比重为86%;企业所得税4952亿元,占整个企业所得税的比重为76%。
另外,全国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又高于GDP的增幅。2000年至今,税收增幅高于20%以上,就连 “后危机期”也没有降下来。如:2010年为21.3%;2011年前三季度接近30%。据中国社科院的预测, “十二五”期间中国的财政收入占比将突破35%。
这样,企业就面临着既要 “成倍增加职工工资”又要 “加大税赋”的双重压力,成了 “夹心饼干”。
金融危机后,国家的 “经济刺激计划”投入了 “4万亿元”,90%给了国家项目及垄断企业。第二年下拨9.6万亿贷款,中小企业只得到了8.5%。而中小企业占我国GDP总量的65%,税收占60%,就业人口占80%以上。去年来看,小微型企业贷款总额不到5个百分点。因此,要解决 “工资倍增”问题,同时要解决中小企业问题。
中国工业报:消费不足与贫富差距的日益扩大也有直接关系。而且,从人口结构比例看,中国目前还面临未富先老问题,这是否也是同样棘手的问题?
陆德:中国从2001年起进入 “老龄化社会”,而当前中国的人均GDP仅在4000美元左右,据世界银行2009年统计的全世界的人均GDP为8631美元,高出我国1倍以上;预计到2017年左右我国的 “人口红利”亦将结束。
也就是说,中国在变成发达国家之前已丧失了人口红利,进入到一种 “未富先老”的状态。然而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国家级的总体战略规划,更缺少与构建老龄保障体系相关的一系列的社会政策、资金支持、民生工程等。
而且,我国贫困人口呈增加趋势。按世界衡量贫困差距的 “基尼系数”,我国已进入0.5的 “危机线”。另外,我国 “城乡差距比”在上世纪80年代为1.8:1;上世纪90年代又反弹,一度扩大;2000年之后,这一差距更加加速,这一比例由2.8∶1扩大到3.33:1。主要原因是,大规模的城市化建设中,我国未实现反哺农村计划,却出现大规模的对农村的资源掠夺。
按照2005年世界劳工组织计算,全世界城乡差距比约1.6∶1,只有三个国家超过2∶1,中国是其中之一。去年社科院统计,我国目前是全球城乡差距最大的国家。
到2015年,随着GDP增长,我国贫困人口大约将要增加2~3倍。为什么呢?不可否认,我国的扶贫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与此同时,要看到数据上的变更问题。国际上的 “恩格尔系数”(按照联合国粮农组织标准)为0.6。但是,1997年,我国将这个系数提高到了0.85,在此基础上,我国的贫困人口减少到了2000多万人。从改革开放到现在,我国GDP增长了42倍,贫困线仅提了5倍,差距越来越大。2009年我国的贫困标准线为人均年收入1197元 (按照当时的物价,购买力为一天只能买6个馒头)。去年初,有消息说这个数据将要提到1500元,那么我国贫困人口将会增加到9000万左右。去年11月份,中央正式提出新的贫困线标准是2300元,约为人均每天1美元。这接近于联合国 “千年计划”的赤贫标准。也就是说,我国将要新增贫困人口1亿人,即2011年底,贫困人口总量要达约1.5亿人。而此时印度的贫困线为人均每天1.2美元。 “十二五”期间,若按世界银行人均每天1.25美元计,我国贫困人口将约有2.5亿人。总之,三个方面,一是 “基尼系数”突破0.5;二是未富先老的老人约2.2亿人;三是城乡收入差距比约为3.33∶1(居世界第一)。
可以看出,工资收入、未富先老、贫困人口增加,都是事关民生的重大问题。 “十二五”规划的一大亮点是 “改善民生”,那么,以上所提的三大问题则应更加重视。
短板之二:基础平台尚未建立
中国工业报:技术创新是产业升级的重要支撑。在科技投入占比方面,我国提出的 “十五”末期达到1.5%的目标,以及 “十一五”期间达到2%的目标都尚未实现。长期以来,在工业企业中普遍存在技术投入不足,产品研发平台建设缓慢,国家层面的共性技术研发平台缺失问题,导致在重大技术装备领域我们的核心技术长期受制于人。这是否是我国经济转型升级的又一个短板?
陆德:为实现久已提出的 “调整”和 “转型”战略任务,我国早在上个世纪未就开始在做搭建 “基础平台”和“支撑点”的前期准备工作。但可惜的是,由于重视不够,我们三个主要的“基础平台” (教育投入、科技研发投入、收入分配体制改革)连续几年、甚至几个五年计划都完不成既定目标,迟迟不能到位。
“九五”期间我国就提出要在20世纪未达到教育经费占GDP比重4%的目标,但一连三个 “五年计划”都没有完成,一直要拖到第四个 “五年计划”的2012年才能基本实现。前后拖延了17年。在科技投入占比中, “十五”要求达到占比1.5%的目标,但未完成计划; “十一五”要求达占比2%的目标,仍完不成计划。两个 “五年计划”拖延10年都未完成预定目标。
可以说, “十二五”规划或者今后10年,既是我国刻不容缓的 “转型期”,又是我国追补相关政策和基础平台的 “还债期”,是双重任务要去完成,压力很大。
中国工业报:在完善基础平台建设的同时,我们也关注到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发展。地方政府在制定本地规划时,往往都 “主打”战略产业牌,求 “全”而不求 “专”,难免会出现新一轮重复建设。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陆德:加快推进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发展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有规划、有序地推进、滚动发展。而不是盲目追风。
以多晶硅为例,2008年底中国开始大规模发展光伏太阳能产业,多晶硅项目纷纷上马。其中,有18个省同时把多晶硅作为重点产业加以扶持。到2010年底,中国多晶硅产能达到12万吨,此时全世界的需求只有8万吨。产能出现过剩。
事实上,按照科学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可以推进全球经济再发展20~30年。而如果不好好规划,像上述产业,两年就出现产能过剩,那么,如何成为经济增长的有效拉动力?在七大战略新兴产业方面、LED、电动汽车、太阳能、风能等产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不是去追求核心技术,而是在一味扩大规模。
国家要因地制宜地做好规划。企业也是同样,要注重遵循市场规律,考虑它的投入产出、机会成本和经济效益、需求等问题。民营企业是自负盈亏、自担风险,更要注重市场经济规律。所以,企业家一定要遵循市场规律,切不要去盲目追风。
短板之三:体制改革尚未到位
中国工业报: 您在采访中多次提到 “上层设计”的问题,即体制改革问题。这似乎是一个敏感话题。那么,在您看来,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如果体制机制不能同步或者率先实现改革,是否其他工作都难以有效推进?
陆德:在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型过程中,可能有很大的阻力会来自于体制方面的障碍。比如,集权式的资源配置制度使传统的经济增长模式难以突破。
发展方式的转变,很大程度上需要体制的转变。比如,政府掌握过多资源,它抑制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其中的根源是,一系列集权式的制度安排,使得政府在资源配置中起到了基础性作用。所以,传统式经济增长方式的难以突破,根源在于体制性的障碍。不解决体制上的问题,很难实现发展方式的转变。
而且,腐败问题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面临的第二大问题,它大大加大了改革成本。腐败问题的根源仍在于体制性障碍。当前 “官倒”现象严重、行政权力介入交易、一些官员利用权力实施非法 “寻租”行为,等等。
特别是2003年后,为应对当时经济过热,政府采取加强行政管制,增加了 “寻租”的可能性。在 “寻租”上取得既得利益的官员,反对改革、阻止改革,使腐败问题难以按照党和政府的要求停止。
2010年,土地出让金收入是2.9万亿。这么大一个数没有在财政预算里公布,它到底花在什么地方去了?不清楚,而且由于是预算外收入,没有受到严格的财政管理。
我们政府的 “三公” (公款吃喝、公款用车、公款出游)消费一年也是1万多亿元。从 “政府支出成本”来看,按中央党校政策研究室周天勇主任的测算是占GDP的37%,它是美国的4倍。由于 “政府支出成本”太高,财政的其它支出就必然减少,其中,中国民生支出只有25.5%,而美国是72%。这就导致我们的社保没有完全覆盖,很多公共服务没有到位。
另外,根据官方的数据,大部分经济学家对中国基尼系数的估计是在0.48和0.5之间,远高于0.4的世界警戒线标准。我以为,实际的收入分化程度要远远大于官方统计数据之上,这主要是“灰色收入”没有计入统计。据估计,灰色收入可能占到国民收入的15%,而其中90%是被收入最高的10%的家庭拿走。
以上这些体制性的问题,如不通过改革来解决的话,恐怕发展方式的转换很难顺利实现。
中国工业报:您提到了土地问题,这似乎成为中国近年来出现的许多腐败案的直接诱因。这些问题是否也同体制改革不到位有直接关系?
陆德:体制改革不到位, “增减挂钩”国策中要素缺失,致使大量国有资产流失。
近十年来,各地 “土地出让金”收入迅速增长,在地方财政收入中的比重不断提升。
资料显示,2001~2003年,全国土地出让金三年仅为9100多亿元;但2004年,一年收入即近6000亿元;2009年达到约1.5万亿元,相当于同期全国地方财政总收入的46%左右。据财政部数据透露,2010年土地出让金达2.9万亿元,同比增106%,占全国财政收入的35.4%。
为保 “18亿亩 (耕地)红线”,国家2004年起制定了土地的 “增减挂钩”国策。
我们理解到,国家采用 “增减挂钩”政策,目的是为了保全 “18亿亩(耕地)红线”,是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其出发点和用心都是好的。但这项国策的制定有缺陷,因它在政策中缺失了 “级差地租”这一经济要素。
“级差地租”的理念,大意是说:土地这种生产资料的价值 (地租),不是看它单纯的土地数量,而是看它单位面积的土地肥沃程度 (质量)和产量高低来决定的。
比如,我国的耕地,耕地质量分为15个等级,1等最好,15等最差。全国耕地低于平均等别 (10~15等别)的总面积达57%以上,即一半以上;而全国生产能力大于1000公斤/亩的耕地仅仅只有6.09%。同时,我国大量的优等、高等地是集中在一、二线城市及周边。假如,现在搞 “城镇化”建设,动用了城周边1亩好地,它再拿出1亩山坡地来进行 “增减挂钩”,若1亩好地是亩产1000斤,而1亩山坡地只能产200斤,他要 “1亩换1亩”,显然不行。而是应该拿5亩山地换1亩好地才能价值 (地租)相等,或者说,才能保住粮食产量不变。
由于 “增减挂钩”的政策中缺失了“级差地租”元素,故这种 “挂钩政策”就成为了一种单纯 “数量”上的挂钩,而不是 “价值”或 “产量”上的挂钩。到头来,虽然 “18亿亩红线”在形式上算保住了,但 “粮食总产”保不住了,国家的 “粮食安全”也保不住了,土地价值也被流失了。
这些年来,我国每年 “城镇化发展”和各项 “基础设施建设”,占用了大量优等、高等级耕地,而 “挂钩补充”的耕地等级偏低,使耕地的总体质量在不断下降。一些地方和企业机构,利用政策上的缺失,打着 “增减挂钩”政策的 “旗号”,大肆赚取土地的 “级差红利”,使大量的土地资产流失,使国家的粮食安全受到威胁,将使18亿亩红线名存实亡。
从2004年至今,施实 “增减挂钩”国策7年以来,到底有几千万亩良田被次级地 “等量 (非等价)置换”?我们没有详细数据可查,可请专业部门和专家研究统计一下。可能不会在少数,没有数万亿也有几千亿的损失。这可能是改革开放以来,自国企重组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的国有资产流失。这必须引起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本报记者 司建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