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错过的传奇
稿件来源:本报讯
这是一个几乎被时间长河湮没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国度和一段与我们没有多少交集的社会变迁中,一段关于公平劳工的青春热血写就的人生传奇。由于时空差异,本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在今天的新闻评论中讲述它,但造化钟神秀,线索来了。 当国际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经济萧条导致世界市场需求下滑,贸易战硝烟四起,中国成为被攻击的主要目标,而这一次被告席上坐着的,却是美国苹果公司。有关背景是,在美国媒体的鼓动下,苹果产品因富士康等代工厂的工作条件受到舆论强烈指责,有25万人签署请愿书要求调查并整治其在中国的 “血汗工厂”。 于是,今年3月,苹果公司委托专业机构进驻富士康科技集团深圳总部,对深圳龙华、观澜、成都三个生产厂区3.5万余名员工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调查。该机构为美国公平劳动协会 (简称FLA),首席执行官奥瑞特·凡·希尔登。这个名字,需要记住。 这是FLA首次对美国苹果公司商业伙伴所进行的独立评估调研,也是有史以来对中国电子制造业采取的规模最大、项目最多的评估调研,主要集中于工作时间和薪酬,以及健康和安全问题。调查人员在职工花名册上随机抽取员工调查对象,先后有数万员工每人用40分钟左右的时间参与答卷以及面谈。 答卷的方式也很苹果。FLA租借了500台iPad做为调查工具,年轻的工人是在自己生产的产品上回答关于劳动与生存状态的问题,他们有人是第一次看到这些自己劳动的成果。 3月30日,FLA做出了独立评估报告。指出在工作时间与薪酬、健康与安全以及工人权益等方面,有数十项违规现象。据相关报道,苹果方面和富士康方面均表示接受FLA的报告,并尽快整改。美国媒体也安静许多,一轮对中国血汗工厂的指谪平息下来,但贸易战还会以其他形式演进。中国媒体作了一般的跟踪报道,只在 “减少加班等于减少加班收入”上纠结了一番,也就作罢了。而事件真正的主角,中国代工厂里生产线上成千上万的工人,没有声音,也没有意见被传达或关注。 只有主持调查与报告写作的奥瑞特·凡·希尔登的一个问题,还算有些分量: “这次对富士康劳工条件与环境的大面积调查,是否会对中国其他工厂的工人现状产生影响呢?” 4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奥瑞特先生于紧凑的日程中挤出时间,在北京亚运村马可孛罗酒店接受了我的约谈请求,内容是关于富士康调查的。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本人,与劳动公平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国内财经媒体和知名评论家不少,但多流于浮躁轻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奥瑞特1.7米左右的个子,瘦削的体形,不似大多西方人那样魁梧。上着深蓝色丝麻长袖衬衣,配一条水洗牛仔裤,脑后扎着标志性的辫子,浅色的头发几乎已经从金色变为灰白,48岁的他显然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尽管是第一次见面,我还是提出了酝酿已久的请求:讲讲你的故事。 其实多年前,国内就介绍过他的故事。奥瑞特1964年出生在南非约翰内斯堡的一个荷裔白人富裕家庭,从小接受良好教育,并进入当地名牌大学。这时正是南非在少数白人种族主义者统治下,强化种族隔离制度,并遭到国内外民主进步力量激烈对抗时期。 奥瑞特说,他进入大学后接触到的南非法律,带有鲜明的种族歧视色彩,比如条款中所涉工人一词,都有一个 “(白种人)”的后缀标示,就是说当时受南非国家法律保护的工人,只限于白种人。而事实上这个国家最为艰苦的劳动岗位上,大量地役使着黑人,他们完全被隔绝在文明世界之外。于是,当年仅有18岁的奥瑞特积极投入到为黑人及有色劳工争取平等与权益的斗争中,并成为学生会主席和工会主席。 很快他被当局逮捕。 “你知道,在极端种族主义政权统治下,警察对异见人士往往滥用职权”,奥瑞特说。如果认罪,便会被当局投入监狱,无限期关押,著名的曼德拉就被关押了27年之久。奥瑞特坚不认罪,于是被用酷刑。十个警察,轮流拷打折磨了他一百个小时。 说到这里时,奥瑞特的神情不易察觉地黯淡下去,但语速没有减慢。他略去了细节,只告诉我酷刑的时间长了,刻骨的疼痛就感觉不到,仿佛灵魂与肉体分离,居高临下地注视那些作恶的警察。没有了撕心裂肺的痛,也没有五内俱焚的恨,他甚至开始怜悯对他施酷刑的人。漫长的刑讯结束时,十个警察居然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宣布他经受并通过了审讯,而年轻的奥瑞特则平静地与他们一一握手。直到今天奥瑞特仍然坚称他心中并没有仇恨。我说,不能理解,他便笑了。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与他同时被关押审讯的一位女助手,最终没能活着出来,他对面牢里关押的两位难友,也被折磨至死。奥瑞特出狱后,便将被刑讯的事实告诉法庭,证据清晰有力,四个警察因此被判有罪。 事情发生在1982年,曾轰动一时。奥瑞特从此进入国际劳工领域,将争取劳动公平权益做为自己终身的事业。1999年旨在追求劳动公平的FLA成立,奥瑞特受邀出任总裁。 他每天要处理数百条全球各地的工作电邮,并在各国及国际会议间飞来飞去。奥瑞特态度严肃,热衷于讨论问题,思维清晰,有一种特殊的深刻。在这次广东调查期间,他曾因对富士康工厂条件的肯定等言论,遭到美国舆论的群起攻击——血汗工厂怎么可能如此好呢。但比起奥瑞特的真诚与执著,这些自以为是的西方媒体和政客十分可笑。 最后,奥瑞特说,他感谢命运,能让他遇到那个时代,并且有了这样的人生。 一个人为自己奋斗,很正常;但为多数人的福祉而以性命相搏,便十分不易。 一个人在18岁投身反抗与斗争的事业,是可敬的;但将一生投注于这个事业则是难能可贵的。 奥瑞特的传奇,有一种高贵的人类精神于其中。(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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