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救援人员在 “3·21”响水天嘉宜爆炸事故现场进行救援。 (新华社记者 李博 摄)
■ 中国工业报记者
郭俐君
从一骑绝尘到一声巨响,江苏响水生态化工园区跌入了 “至暗时刻”。
自2019年3月21日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特大爆炸事故 (以下简称 “3·21”事件)发生的那一刻起,响水这座一路狂奔的工业新城,终于从GDP极速攀升的欣喜中缓过神来,正视和反思其十余年间产业变迁模式的是非功过。
关于这场毁灭性爆炸所导致的后果是一个过于沉重的话题。我们希望探究的是,“3·21”事件究竟是偶然性事件还是必然性事故?事故预防的可能性有多大?是企业之责还是监管之责?事件是否暴露和凸显了整个安全生产管理系统的历史顽疾和共性问题?如何规范和完善这一体系……
对于上述问题的一一解答,是一次关乎命脉的艰难拷问,亦是一场延续未来的体系修复。
一出早有预兆的必然性事故
目前,由应急管理部党组书记、副部长黄明任组长的事故调查组已奔赴江苏调查多日。据接近调查组的相关人士透露,目前事故原因已初步查明,还须进一步审慎核实后再正式公布。
“具体原因大致有废料仓库、苯罐、天然气站起火引发爆炸三种可能。无论直接爆炸原因究竟是哪种,这都是一场早有预兆的必然性事故。”化工行业资深人士对中国工业报记者说。
事实上,近几年来,业内对于天嘉宜的质疑从没停止过。
早在1992年,天嘉宜的前身——江阴市倪家巷化工有限公司就注册成立。2007年,太湖蓝藻污染事件爆发后,在苏南几乎无立足之地的倪家巷化工收到了苏北的橄榄枝,同年在响水生态化工园成立了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
声称生产高端化工材料的天嘉宜等企业,被盐城响水县视为 “乡镇项目攻坚的硕果”。响水县政府2014年曾公开表示,将对在建的绿源生物科技和天嘉宜技改等项目进行积极对接,重点打造天嘉宜等纳税过千万元骨干企业,形成主体税源。
在当地政府的鼎力支持下,天嘉宜如鱼得水,业绩一路高歌猛进,其频繁暴露的问题也在一片和谐声中被有意或无意忽略。
2012年底,其法定代表人张勤岳曾与人合谋将化工残渣交由无危险废物处理资质的村民填埋处理,累计124.18吨。
2016年3月,响水环保局从天嘉宜厂区挖出多根排污暗管。不知何故,这个本该立案执法的事件后来不了了之。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张勤岳因为环保案件入狱后,企业先后又有过两任法人,但都因为安全环保压力大等问题先后离职,直到张勤岳再次以实际控制人的身份 “带病”(缓刑期间)返厂,企业才又神奇地运转起来。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根据当地政府网站的公开信息,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天嘉宜因违反大气污染管理制度、固态废物管理、环境影响评价制度等被环保部门处罚7次。
2018年2月7日,国家安监总局的一份督查清单显示,天嘉宜被查出有13处安全生产漏洞,其中每一条都属于重大生产安全事故隐患,几乎覆盖了生产管理的全部环节。
“难以想象投资好几亿元的大厂,配置的竟是如此 ‘业余’的安全管理机制。”江苏某化工企业人士表示。但凡天嘉宜对这些警示引起一点重视,也不会导致 “3·21”这样的特大事故。
但事情并没有朝着安全的方向发展。被通报后的天嘉宜在进行了短期的停产整治后,于2018年8月提交了复产环保问题评估暨整改报告,并于2018年10月中旬复工生产,成为响水化工园区内最早复产的企业之一。
“在长达301页的 《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环保设施效能评估及复产整治报告》中,所有整改问题都和环保相关,几乎没有和安全相关的,按理是达不到复产条件的。此外,天嘉宜的安全生产许可证和危险化学品安全生产许可证均已在2016年过期,延期换证的信息未能查到。”在满满的质疑声中,作为国家安监总局发函督促整改问题最多企业之一的天嘉宜顺利复产,而灾难也在几个月后轰然而至。
一个安全意识薄弱、安全事故频发的企业,为何总能一次次化险为夷,“只伤筋不动骨”地继续扩大生产?它又是如何在有关部门的监管下 “适者生存”的?
一切本可以避免,但一切都已然发生。
一个没能及时按下的暂停键
“预警信号发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惜没有人真正重视它们的存在,但凡其中一个环节被严肃对待、谨慎处理,我们都不会如此疼痛。”江苏某高校教授对中国工业报记者说。
知情人士透露,在爆炸发生的前半个月内,响水县主要官员通过走访调研、召开会议等方式,先后4次提及有关工业安全生产等问题,并要求 “问题企业”一律停产整改。
爆炸发生的当天上午,响水县安全生产委员会正在召集全县重点企业主要负责人,开展一场 “安全生产培训专题讲座”。同一天,受响水安监局邀请,盐城市多位化工专家正在天嘉宜进行生产安全检查。开会期间,天嘉宜发生爆炸,多位专家在爆炸事故中受伤。
“安全培训敷衍了事、安全检查走过场。每次安全检查前天嘉宜的领导往往能提前知晓,即时应对。”这是天嘉宜员工眼中的企业常态。
地方政府安全红线意识不牢、职能部门监管不严格,客观上纵容了天嘉宜的违法行为,终酿悲剧。
“截至2018年11月28日,全县共计贮存危险废物9300吨,危废贮存超一年以上约4500吨。”2018年11月29日,响水县人大常委会审议的 《响水县2018~2020年度突出环境问题清单》做了如上表述。该清单建议,在2019年6月底前,园区内年产生5000吨以上危废的企业,都要建成危废处置设施,增强自我削减能力。但残酷的现实是,一些企业不仅无暇顾及 “自我削减”,反而加班加点进行高负荷生产,天嘉宜就是其中之一。“老张 (张勤岳)太拼了,天嘉宜过年都在加班,固废堆放越积越多,更要命的是还没有按规定堆放在合理位置。你想想,一堆 ‘定时炸弹’堆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会怎样!”一位与张勤岳颇为熟络的人说。
据了解,在 “3·21”事件之前,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已发生过数起大大小小的事故。早在12年前,园区内的联化科技有限公司就发生过爆炸,致8人死亡、10余人受伤。为此,当地政府部门对于园区的安全工作也多有部署。但基于经济发展的诸多考虑,往往雷声大雨点小,绿灯频开。
毕竟,从化工园区的规划发展中,响水是尝到甜头的。从籍籍无名到跃升盐城市各区县榜首,响水在经济指标上可谓突飞猛进。2018年,响水县的各项经济指标迎来了史上最好的一年。
时针回指2018年12月13日,盐城市某领导在深入响水县生态化工园区调研园区整改落实情况时曾询问企业,“希望政府和园区为你们提供哪些帮助?”言辞十分恳切。
“您直说,需要几根管 (地下排污暗管)?”有企业透露,某园区招商人员为了吸引企业前往投资建厂,曾如此开门见山地开条件。这虽然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可以推演的是,乱象之下,已然危机四伏。
正是过于注重服务和监管的薄弱,埋下了隐形的巨大危机。如果天嘉宜能够正视自身存在的问题,如果政府相关部门能够严格执法,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可惜,没有如果。
一次关乎命脉的艰难拷问 天嘉宜之殇,并不是个案。响水从快速崛起到危机四伏,折射出工业新城的迷茫与迷失。
近年来,一些地区在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压力之下,以具有 “区域环保排放优势”为吸引力,大肆承接从较发达地区淘汰出来的重污染化工企业并为其保驾护航。染料及其中间体 “产业大转移”自此自东向西、自南向北、自城市向乡镇与农村,不断延伸。继苏北之后,东北、内蒙古、青海、新疆也成为染料及中间体产业转移的新方向。这些企业选择在缺水、缺人的地方发展化工,足以成为一个独特的 “样本”。
最早成为项目转移集中接收地的苏北也最具典型性。过去的10年当中,劳动密集且环境容量要求较大的产业,在经济相对发达的苏南地区逐渐失去发展空间,苏北成为第一承接地。在这些转移产业中,染料及其染料中间体企业因搬迁容易、行业门槛低、利润回报高等特点,颇受苏北地方政府的青睐;苏北低廉的土地成本、高额的退税返利、隐含灵活的环境优惠政策也深得迁址企业之心。
“灌河潮汐落差大,河面平均宽度在1500米,自净能力强,环境容量大。”这是响水一再重申的环评结论。
“正是这样的招商卖点,吸引了不少看重苏北灵活环境政策的搬迁企业。顺利建厂开工后,他们为牟取巨额利润,绞尽脑汁逃避执法,成为了现实中的 ‘游击化工厂’,一有检查就停产限产,风声一过就开足马力生产。”某知情人士一语道破玄机。他坦言,若不赶紧加以整顿,由环境污染和安全隐患积累所引发的事件将在苏北不断爆发。
春节期间加班加点的 “3·21”事故主角天嘉宜公司就是 “游击队”的一员。虽然激增的固废产生量是否是事故的直接导火索,还是个问号,但由固废引发的问题,已经不在少数。2018年,泰兴滨江污水厂和泰兴经济开发区在中央环保督察“回头看”中因固废填埋问题历时两年未整改而被点名;2014年江苏和利瑞非法填埋500多吨固废一案曾震惊全国;位于长江上游宜宾市、与天嘉宜同样生产间苯二胺产品的四川北方红光特种化工有限公司,因1987年爆炸事故而导致的固废历史遗留问题,至今未能解决……
大量固废的产生,和落后工艺这颗不定时炸弹有着天然的联系。此次天嘉宜采用的间歇法二硝基苯工艺来自于原南京雄州化工。这种工艺安全系数低,但因投资少而被多次复制。2017年12月9日发生10死1伤重大爆炸事故的连云港聚鑫就是用的这种工艺,天嘉宜同样应用的是这种工艺。聚鑫爆炸后,采用同种硝化工艺的天嘉宜竟然没有进行有效整改,终于酿成大祸。
一场延续未来的体系修复
高悬的安全 “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次次地落下。2017年12月至今的4起化工重大安全事故,死亡人数不断升级。在血的教训面前,我们需要怎样的艰难拷问,才能不让悲剧一次次重演?
“3·21”天嘉宜爆炸并波及周边16家企业,更是让企业密布的园区安全问题前所未有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根据工信部公布数据,今年各地有1176家危险化学品生产企业需要搬迁改造,搬迁改造方案已全部确定。在庞大的搬迁工作中,许多省市将新建化工项目必须进园区作为了硬杠杠,化企退城入园的地方版 “大名单”和 “时刻表”也陆续公布。
化工园区作为特殊的化工企业积聚区域,企业间相互影响,安全风险叠加效应显著。但谈到本质安全,园区却经常性地处在被忽略的一角。国内化工园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大多是先招商建厂,然后根据生产的需要和扩展情况逐步解决交通、供电、供水、排污等问题。这样虽然可以缓解前期建设资金不足的难题,却带来了新的安全问题。
招商引资思维下的低水平搬迁新建,将带来安全和环保重大隐患,这一点在苏北连云港和盐城的身上,都不幸得到了充分验证。
中国化学品安全协会在 “3·21”事件后公开表示,安全容量评估已经成为一道绕不开的课题。虽然目前园区安全容量的计算方法和范围未形成统一意见,安全容量评估还难以给园区管理者提供实际的决策帮助。但无论如何,参照企业安全评价逐步推动园区整体安全风险评价,全面掌握园区整体风险水平,提高安全风险预判和防范能力,已经刻不容缓了。
中国工业报记者在全国两会期间拿到了一份关于防止低水平搬迁新建导致新的重大风险的建议。“越是在关键时候,越是要防范杜绝危险因素和污染源转移,千万不能出现 ‘这边关了那边开’的情况。”在今年的两会期间,某化工行业的人大代表在接受中国工业报记者采访时还一再强调,今年是深入推进危化品生产企业搬迁改造工作的关键之年,要通过深化风险评估,强化风险管控,推动实现高质量搬迁。“在推动危化品企业搬迁入园的过程中,接纳园区要结合行业主管部门、专家学者意见,对搬迁企业的工艺、设备、安全环保投入、‘三废’治理情况等进行综合考量和评价,坚决抵制落后产能的复制重建。要深化风险评估,以石化、化工、医药、纺织印染、危化品和石油类仓储等企业为重点,实现危化品企业风险评估全覆盖。同时,要加快建设防护工程,设置防护区和生态隔离带,强化应急保障力量建设,实现危化品生产企业的高质量搬迁。”人大代表的话言犹在耳。
产业布局不尽合理,导致经济发展与生态建设矛盾尖锐的问题已经凸显。比如说,长三角地区目前已处于以高新技术产业为主导的技术知识集约化阶段,而长江中上游的不少地区仍处于工业化加速发展阶段,承接东部地区的产业转移,是这些地区经济加快发展的基本推动力。对于GDP的狂热追逐导致生态建设一再退让,使得东部的 “腾笼换鸟”和中西部地区 “筑巢引凤”变了味。
而在问题产生时,有些地方政府敷衍整改,形式主义与官僚主义问题突出。鉴于目前各地在执行安全和环保政策上存在差异性,出现了落后产能由经济发达地区向欠发达地区转移,东部沿海地区向东北、西北地区转移,沿江下游地区向上游地区转移的趋势,风险隐患的防控形势异常严峻。
业内专家建议,在产业承接转移时应在明确区域功能定位、强化区域合作上下功夫。要进一步严格确定东西部地区的发展定位、上中下游功能定位,统筹考虑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生活方式等,构建现代化经济体系。要建立产业承接环境评价体系,算好生态账。
强化产业 “转出”和 “承接”的协调机制,由两地政府对承接产业进行全面评估,严禁污染产业和落后产能梯度转移。对于已引入的企业,应当全面推进考核评价体系建设,从单位能耗增加值、单位排放增加值、亩均增加值、亩均税收、全员劳动生产率等方面定期对企业效益进行考核评级,加快扶优劣汰。
要加强区域合作,深化各经济带主体功能区建设,进一步完善生态补偿机制。结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制定化工、医药等重点行业领域发展技术政策,强制淘汰落后工艺,倒逼企业加快科技创新与产业升级,全面提高企业绿色制造和安全保障技术水平。
相关部门要统一执法标准和执法力度、依法对环境违法行为进行责任追究,同时,执法部门在例行检查时要求企业必须正常生产,确保得到更加真实准确的结论。要加强回头看,确保整改到位。在此基础上,还应提高企业违法成本,提高企业信息披露的透明度,建立失信企业黑名单。
当地方政府把招商引资逐步转变为招商选资,并建立产业承接环境评价体系,从自然资源、地理区位、环境容量、经济基础、经济结构、市场容量、环境风险等多个指标进行综合考量,确保引入产业在符合生态要求的大前提下,才能真正助推地方经济高质量发展。而这,亦是体系修复的核心所在。